第43章 松黄饼_宋朝小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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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松黄饼

  愿见信者安好

  我知晓当我写下这封信时,早已就不在人世了。

  从得知患病后,日子一下子就难过起来,麻风病太折磨人,身上起红斑,皮都没一块好的,自己一个人住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当时难得庆幸,爹娘没有被染上,可是后头,爹也发病了,家里只剩下阿娘。

  阿娘除了每天给我们送饭送药,还要忙着做酱菜,我隔着门缝看她,好像瘦了很多,却还是告诉我,病会好起来的。

  我时常怨恨世事不公,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好过看着身上的皮肉全都溃烂,整个人散发出难言的味道来,我根本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见让人作呕的脸。

  可我不能,我不想阿娘以后无人赡养。

  整个人躲在只露出一点光的屋子里头,我在无数张纸上写下,活下去。我还是想要活下去,活在这个世间。

  但麻风病医不好,哪怕汤药灌到肚子里头,身上的肉却还是一点一点烂下去,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可是我到这个时候,却越发清醒起来,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全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头,让阿娘放到了酱菜铺里进去的门边上。

  信里写的是我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头,无数个想要活下去的缘由。现在我用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活的话,可以请他看看,也许当那人看完后,或许就不想死了。

  原谅我,以前没病时就喜欢做这种烂好心的事情,要死时,也还是这般想着。

  不是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真的能救人的话,我好想老天知道,将这些功德都积在我阿娘身上吧。

  这辈子她过得太苦了。

  阿巧

  后面的字迹越发凌乱起来,很多字缩在一起,一团团泪渍,需要细细辨认,当祝陈愿看到信最后的落款人时,明白这是张娘子的女儿写的。

  她知道阿巧,知道张娘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听闻她给女儿专门请了先生教导,那时阿巧也很活泼爱笑,又爱做善事,大家都说张娘子有福气着呢,可是谁知道世事无常。

  祝陈愿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当她看到纸张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会握笔的人写下的。

  努力辨认后,发现是一个地方,叫做小青山,完整的是小青山前头走进去第三棵树旁。

  那是汴京埋葬人的地方,是阿巧的埋尸地。

  她恍然想起来,那天送走张娘子后,她说:“怎么今年清明这么迟才来,我等不到那时再走了。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看阿巧就好了。”

  可是当祝陈愿追问地方在哪里,她却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这般隐晦。

  她凝望着窗前的明月,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悸动。

  清明,今年来得好迟,可又快要来了。

  祝陈愿摸黑出去洗了把脸,眼睫处很湿,她回来后,才把那张纸放到了柜子里,连同那本翻完了的酱菜册子。

  默然地盯着蜡烛上头的灯火,看烛光晃动。

  良久,叹息着,突然有了无数想要倾诉的欲望,她从旁边的纸笺中抽出一张信纸,磨墨,在纸上写下想跟宋嘉盈说的事情。

  见信顺遂

  阿禾,近来你越来越不高兴,都不怎么爱笑了,就算是出来玩,也心事重重。

  我心里也很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你。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譬如婚事,譬如生死。

  我不愿总与你谈那些人生至理,想必你也不会想要听,那就说说日子里头的趣事吧。

  还记得前年你和我一起栽在我房间前面的那颗柳树吗它今年已经长出了新的枝芽。那时一起买的花,落了又开,现在叶子也又绿了起来,只是得等到秋日才能再看见花开。

  我总时常忘记它们,可是它们长得却很好。

  还有,你很喜欢的雪蹄和橘团,近来越发爱玩闹,橘团还从墙头爬上去,溜到旁边梅花嫂子的院子里,偷了一根她晾在那里的鱼干,急得雪蹄在下面大喊,却惊动了梅花嫂子,抓了个现行。

  可怜我还得赔礼道谢,不过梅花嫂子人很好,她还专门给橘团蒸了一条鱼。

  不过偷来的那根鱼干,最后还是没吃着,太咸了吃着要掉毛的,我给它晒了一些,它总要爬到屋檐上去偷一根下来,不单自己吃,还不忘了给雪蹄。

  我聘它时,还以为是只性情好的小猫,哪曾想是这般顽劣的性子,时常去打别的小猫,凶横得不行,惹得那些猫都不敢从墙根底下过。

  你下次再见它时,可能又得胖一圈。

  你好像也没有怎么见过勉哥儿了,他现在长高了一些,早先跟你说过他写的字,最近写的也越发好起来,照旧是爱玩,有了几个好友以后,连食店里头都待不住,玩闹到快打烊才回来。

  还有,

  祝陈愿在信里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小事,写到最后她说,阿禾,人生总是很难圆满,日子好像也并非每天都无波澜,如果你真的觉得很难过,很难高兴起来,那就写下来,画出来,就像你小时候常做得那样。

  盼望你欢愉。

  写完后,她思忖了一会儿,拿出画笔来,在纸上将院子里的柳树,花朵,打闹的橘团和雪蹄,以及别的提到过的东西都画下来。

  画了很久,才终于画完,信和画另装一个信封,祝陈愿写完后,心里头才没有那么沉闷。

  夜里睡下时,她也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好几个梦,隔日一早醒来时,人还蔫蔫的。

  吃完早食后,精神气才算好点,她踱步到储物间去看之前做好的藏介,本来是留着放到夏日吃的。

  不过她打开坛子闻到那股辣味,看到坛中的芥菜都瘪下去了,就知道藏介好了,提早吃也没有问题。

  再看看前几日腌的酒虾和腌虾,都已经熟了,可以直接拿点来尝尝。

  祝陈愿先夹的酒虾,里头虽然放了花椒,却不是很辣,在酒液的浸透中,微微发麻而已,她剥开虾壳,虾肉被腌得微粉偏黄,咬一口,特别弹牙,酒味浓重,不适合多吃。

  腌虾里面放的是糯米饭,又倒了酒,味道并不算臭,反而闻起来有些甜津津的,颜色倒是变化不大,虾肉很滑腻,吃起来很新鲜,那股微甜的口感吸附在虾肉上,回味无穷。

  她尝了几个后,掏出一些装到另外的小罐里头,放到篮子里,准备提到董温慧的宅子里头去。

  宅子离祝家倒不是特别远,走几条街巷过去,就在国子监旁边不远的地方。

  门前种了一棵柳树,牌匾挂着董家,她想着应该是这里,上前敲门,门里有人应了一声,过来开门。

  出来的是阿香,她看见祝陈愿很高兴,忙请她进来,转头就跑过去找董温慧出来。

  院子不大,花架上摆满了花盆,芍药、金纱、千叶桃、香兰等,点缀着小院,还有竹竿上随风飘荡的衣裳,停留在墙头上的麻雀,暖黄的日头下,祝陈愿不由感叹,真好。

  董温慧出来得很快,她正在里头忙着蒸糕点,匆匆洗了手就出来了,看见祝陈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却露出个笑脸来。

  “先坐下来,我让阿香去泡茶了。”

  她提过祝陈愿手上的篮子放到石桌上,笑意盈盈地说道。

  “上门总不能空着手来,我便拿了自己做的腌虾和酒虾,你和阿香两人吃,酒虾会醉人,还是要少吃一点。”

  祝陈愿拍拍罐子,交代董温慧。

  她们说话的间隙,阿香端着茶盏和冒热气的糕点过来,然后又跑回厨房里头。

  “快尝尝,这是我近来学会做的松黄饼,味道还不错。”

  董温慧将那盘松黄饼推到祝陈愿的面前,一脸期待着让她尝尝看。

  松黄饼是用松黄做的,用松树上抽出新芽的花骨朵,二三月时,则取上头的粉末,谓之松黄。

  拿来酿酒再合适不过,可若是用松黄加熟蜜,再拌到面粉里,做成饼状上锅蒸熟味道也不错。

  祝陈愿拿了一块,咬下一小口,粉末簌簌往下掉,松黄本就不苦,还是味甘,添上熟蜜后味道就更甜。

  董温慧虽然饼味道做得不错,可面饼放太多了,吃得发干,她咽下后,赶紧喝了口茶水。

  “味道不错,看来最近是在学厨打发时间。”

  祝陈愿的一句话,明明谁也没提到,却让董温慧又悄悄红了脸。

  她用手扇风,反正昨天也切实想了很久,还是想跟祝陈愿说:“最近,确实是在学厨。我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厨房,更别提拿过菜刀了,即使到这里,大多都是阿香下厨。可”

  说到这里,她明显地沉默了一下,垂头看茶盏,“那天你带我去吃黄老的春日宴后,我发现自己除了想吃不一样的风味以外,更想自己做点吃的。可又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就想着跟阿香学,跟阿姐学。我先学会了买菜,赶个大早去,有好多次,都能在那里碰到蒋四。”

  这个名字她念得又轻又快,匆匆带过去,“他每次都很热心告诉我哪家的菜最好,一来二去我们就有些熟了。我原以为,世上大多数的男子都跟我爹那般,在家总是横眉竖眼,摔摔打打,又或是喝花酒,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可是,他好像并不这样。

  也并不温柔体贴,却从来不会大声嚷嚷,说话间也会考虑到我的感受,从来没有看他皱眉发怒过。岁岁,我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朝我发怒,虽然我面上不慌张,可我会手抖,会心慌,会整夜睡不着觉。

  所以后来,他说去相国寺的时候,我同意了。”

  董温慧没有沉浸在两人的相知相识里,反而是平复着呼吸,她太厌恶她爹了,以至于在脑中想到他发怒的模样,都忍不住手抖。

  以前她就想过未来相公,最好是从不大声说话且不会发怒,不会动手打人的,蒋四满足了这一点,董温慧觉得自己很难有理由不动心。

  “那他就没有说,以后要怎么样”

  在祝陈愿的心里蒋四应该是有担当的,可若只字不提,那人品着实有待商榷。

  “他”,董温慧说到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是会羞赧,“他说,我们先定亲。这件事,我还没有跟阿姐说过。”

  毕竟私底下与男的私相授受,估计堂姐都不太能相信这是她干出来的事情。

  董温慧低头,声音很轻,“要是真定亲了,就请你过来吃饭。”

  “那可是件大喜事,黄老指不定高兴地合不拢嘴呢,哪里还要你请吃饭。”

  祝陈愿笑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宽慰,她哪里能想到当初一心求死的董温慧,不仅绝境逢生,还即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觉得春日可真好,哪怕是背阴的花,都得到了日光雨露,从枯萎到慢慢盛开。

  “如果那一天到的时候,我必然亲手给你送一份嫁妆,以后,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要好好过日子。”

  祝陈愿上前拥抱了董温慧,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番话。

  她忽然泣不成声,“会的,一定会的。”

  最后,祝陈愿还是吃了顿午食再走的,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走着走着就笑起来。

  能够见证一个人向死而生,她如何不高兴呢。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她做完食店里的菜,直到米夫人来接她的时候。

  交代完一切后,她坐上了马车,只有米夫人在车上,祝陈愿看见她时莫名地有些心虚。

  “小娘子近来可好,我最近忙着操持家里头的事情,也没有过来看过你,实在是不应该。”

  米夫人客套了好些,才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们家老米应该也跟小娘子你说过了,他这个人早年间可是个招猫逗狗的顽主,家里头遭了事后,就投身到边关去。哪里想过,现在成了这番模样。到时候小娘子你见了他,别被吓到,也别盯着他看。”

  祝陈愿点头,她明白如果眼睛瞎了,身上又有了残疾的话,总会很在意别人的目光,更何况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如今成了这番模样,更让人难以接受。

  她们先到祝家拿酱菜,再赶往曲府。

  米师傅在门口迎接两人,一脸愁容,语气又愤愤,故意说得大声一点,“我们回去好了,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意愿。他就乐意躺在那床上,饿死他算了。”

  也是被府里的曲融折腾地有了怨气,以前脾气就不好,现在脾气越发古怪起来,乐意的时候说话,难受就拿独眼看着别人,横竖怎么样就是不开口。

  米师傅自觉也不是没有脾性的人,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的火气在里头呢,谁管他死活,作势就要往外走。

  被米夫人白了一眼,她自己上前轻轻推开那扇门,院子里头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残花败柳,毫无生机一般。

  连丝暖意好像都没有。

  里头的椅子上坐着个人,瞧他们进来,就抬起那只没有瞎掉的眼睛看他们,眼里有锐气,可祝陈愿却看他,好像被挖了根的树木一般,失了生气。

  整个人干瘪发瘦,好似纸人一般,连喘息声都没有,一道伤疤从左眼上方斜着贯穿到鼻尖,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

  米师傅消了那阵气后,看见他这模样,又忍不住心痛,“我记得你以前就爱吃酱菜,尤其爱吃藏介,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你口味变没变。”

  他越说声音越低,打开祝陈愿带过来的三罐酱菜,一罐藏介,专门蒸过的,另两罐是糟萝卜和糟姜方,是她按之前按张娘子写在开头的方子腌的。

  米师傅每样都给装了一点倒在盘子里,又拿出一碗饭,走上前去说道:“你要是想吃,我就给你端过来。曲融,别跟自己较劲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心胸能不能开阔点。”

  又忍不住说了这一句,他看见曲融那半死不活的劲就来气,也明白谁摊上这种事,指不定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只能憋着气,差点没把自己给气出好歹来。

  米夫人也上前劝了几句,一直呆坐在那里的曲融,望向不远处的酱菜,才扶着椅子缓缓起身,他右脚是跛的,走路并不稳,又不让人扶他,就这样走着坐到桌子前。

  他盯着桌子上的藏介,沉默地用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夹起一根芥菜,直接往嘴里塞。

  藏介是芥菜晒干加盐加水后封到罐子里头的,干吃是很辣的,果不其然,祝陈愿看着他整张黝黑的脸都有些发红,下一秒就咳嗽起来,眼角也渗出一滴泪来。

  曲融哪怕辣成这样,还是嚼完了嘴里的芥菜,他低头,没有再吃一口。

  而是用干裂嘶哑的语气说道:“别看我吃饭。”

  米师傅本来还围在他旁边的,一听这话立马双手叉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当大家稀罕看你吃饭一样,夫人,小娘子我们出去”

  他故意踩着格外重的脚步,拉上米夫人出去,祝陈愿回头看了一眼,大抵这个世上所有用来形容落寞孤寂的词,都能用在这个人身上。

  等大家都出去后,曲融才接着尝芥菜,他在边塞二十年,早就换了口味,舌头也不认家乡的味道了。

  他哂笑,明明以前最想的就是藏介,可现在呢,吃下去除了辣到呛人,居然什么别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喘着粗气靠在椅背,遥望头顶蔚蓝无云的天,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大片血红色,浓重而又无法消散。

  曲融试图用力去挥开那些血雾,散开的雾气后头是坑里成百上千将士的尸骨。

  他想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可脸憋得通红,也发不出一个字来。

  尸骨上又起了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得发亮,烧了好久好久,最后只剩下灰烬。

  血,都是血,弥漫在曲融眼前的只有红色。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曲融从椅上跌落到地上,眼前的雾气散开,可那一张张脸庞,他却永远无法忘怀。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看文要开心,如果哪里看得不高兴了,就点叉吧,感谢大家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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