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灵(上)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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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灵(上)

  啼春叩门,凤桐起身开门,打开便旋身离开,巧妙地避过了啼春探究的视线。啼春一身劲装,狼狈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抱拳道:“老夫人,那个果农抓着了,我让他们捆了压在外头,老夫人可要知会老爷来审?”凉玉摇了摇头:“你把他带到前厅,我亲自去问。”有只小虫在耳边飞舞,剪秋给凉玉打扇,锦冬抱了个盆躲在门口看热闹,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半个脑袋都露了出来,轮廓镀着光,像一颗毛茸茸的梧桐果。凉玉垂目不语。沉默这一招,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在玉郎和司矩的调/教下用得浑熟。前厅就慢慢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出,都紧张地盯着她,一时间针落可闻。那个疑似给萧氏送了带着夹竹桃粉枇杷的果农,是个四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被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活像是只待称斤两的大闸蟹,跪地在地上,一声不吭。“好好地请你来,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冷眼看着他,声音轻而沙哑。“原来应侯府是这样请人的。”他瓮声瓮气地应道,把头偏了过去。啼春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脚:“休要胡说,你若不心虚,为何见我就跑?”剪秋也放下扇子,怒道:“我都差人指认过了,你原先是郑家的门客,真是好伪装!我还信了你的鬼话,拿了那害人的玩意儿!”他不再吭声。凉玉道:“让我猜猜你背后是谁,是忠勇侯,贵妃,还是郑袖?”她刻意咬重了郑袖二字,着意观察着,他撑在地上的手忽然轻微痉挛了一下。他缓缓抬头窥视她。侍立在凉玉身后的鸣夏忽然惊叫一声,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是他!当日奴婢带三小姐洗手,在外面一直盯着我们看的就是他!”反复用一个人,这该是心腹中的心腹,要是不帮这个郑袖剪剪羽翅,怎么对得起他煞费苦心的暗算?凉玉细细引导:“原来郑袖是你的主人……你算是郑袖的心腹,还是死棋一枚?”他只看着她,一张布满风霜的瘦长的脸,露出一种鱼死网破的不在乎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应侯府也是武人出身,没那么多耐心,不过有一百种让你开口的方式。”他闻言,轻微哆嗦了一下,却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敢这样对我,不怕郑家会来报复?”凉玉冷哼一声,声音蓦地抬高:“郑家若是跟我们作对,应侯府奉陪到底。郑袖要是对我感兴趣,便让他来找老身。至于你,一颗死棋还妄想他们来救你么?”萧氏梳着一丝不乱的灰白头发,脸上阴云密布,多年的威仪尚在,这样疾言厉色,实在是事半功倍,凶得令人胆寒。他瞪着她,半天没吭出声来。“怎么,你觉得我不敢?”她抬手吩咐,“锦冬出去,把房门闭上。”门口躲着的锦冬一愣,下意识地呆呆照做了。两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闭上,屋里暗了一大截,阴影笼在她脸上,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前倾:“你说说看?”他瞪着她,回头艰难地看了一眼房门,脸色变了变,面容忽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啼春反应最快:“不好,他要咬舌!”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啼春跑去掐他下颌的手是来不及了,却有人比她更快,闪身便到了他面前。前厅挂了一把剑,是老应侯驰骋沙场的爱物,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如旧,平时不过是放在那里彰显应侯府的荣耀与气度的,谁能想到萧氏忽然站起身来,从鞘中迅速取下了那把剑,跨到厅下一个转身,居高临下,一剑穿心。噗嗤一声,血溅了啼春一手。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面容扭曲了几下,倒在血泊中,身子还挣扎了两下,不动了。众人都被吓呆了,剪秋“哎呦”一声跌坐在地,鸣夏捂住嘴,满眼的惊骇。凉玉低垂睫羽,双手用力,噗嗤,又将那把剑拔出。剑尖上占满了猩红,蜿蜒的血直流到她脚下,变成了黑色的。这是一把好剑。她从一百岁练华蓉剑,一招一式牢记在心,行云流水,可是用剑杀人却是第一次,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当啷一声将剑丢在地上。鸣夏和剪秋见不得血,早已腿脚酸软,啼春却镇定,抹了抹手上的血,立即开始处理尸体。凤桐默然立在一旁,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伤我家人,当以此为例。”凉玉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一步步回到她的主位上去。除了凤桐,没人听得出她声音里冷然背后一点轻微的虚弱。几个丫鬟都跪下了,跪在她脚边:“老太太……”“啼春,你知道对外怎么说。”“是。”啼春急促道,“此人是事情败露咬舌自尽而死,死前攀咬他人,老太太和老爷不曾相信。”她怔了怔,实在太满意啼春的聪慧:“攀咬了谁,任他们猜去,要给他们留点糟心事才好。”凉玉斜倚在塌上,面色苍白,专注地剪手上的纸。“明知道他要自杀,为什么要再出手?”凤桐动手切梨,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怒气,“没挨过雷的小东西,知道受雷刑是什么滋味吗?”神仙一向爱惜羽毛,手不染杀孽。看着人死可以,却不能主动杀人。改变一个凡人的命数是大罪,十有八九要受罚。这就是天道,混沌初分了三六九等,却偏要不分高低贵贱,谁也不能干涉谁。凉玉等了一会儿,才闷闷道:“我气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风桐笑了一声,竟然也由着她,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哦,气不过。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何必亲自去做?”“凤君挨雷就不疼了吗?”“总比你没受过雷刑的好。”他勾勾嘴角,漫不经心,“来来回回都习惯了。”“凡事都有第一次的。”风桐蓦地抬头,刹那间便读出了弦外之音:“你心里想什么呢?”“凤君。”她抬起眼来,皮相是老迈阴沉的妇人,可是眼睛还是她的眼睛,黑峻峻的,黑得像冰凉的曜石,“温玉是我捡回来的,季北辰是我去招惹的,我识人不清,自食恶果,连累你和阿矩已经是出格,我不能再错下去。”他脸沉了沉:“这是什么话?”“凤君仁至义尽,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做。”她嘟囔着,最后剪断纸张,迎着光看了看,是个纸人的轮廓。他仍旧执着于她语气中泾渭分明的客气,眼里微有冰冷:“非要这么生分吗?”她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手帕沾了斑驳的血迹。她将手帕覆在纸人上面,伸出两指,在桌上飞快地划了几道符咒,口里念了诀,往手帕上一点。凤桐看着她的动作,猛然吃了一惊,“凉玉,谁教你的?”语气中抑制不住的惊异。“我是紫檀殿后人,父君会的折纸成灵,我自然也会。我如今没有半分修为,造不得灵,只能亲手要了他的命。”风桐心中叹道,不愧是紫檀殿的骨血,没有仙术,用杀孽胡乱代替,竟也造得了灵。但这天赋实在是强大又太危险,现在她心里有了血海深仇,有了痴念和妄念,又有了强大力量的捷径摆在眼前,成魔与成佛只在一念间。而杀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实在是怕。“修习术法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从未管过你。”他慢慢道,“我唯独不准你做这个。”凉玉反倒镇定地笑了:“我知道凤君担心什么。”她极为平静地接道,“不就是折仙泽吗?左右仙泽那么多,折一点也不要紧的。”她眯眼看窗外的阳光:“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像是手脚被砍断的人彘一样,看着温玉和季北辰欺负你们,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心里有数。我手里能沾的人命有限,稀罕得很,要用在刀刃上。”她语气轻轻松松的,像是在说笑话。纸人慢慢立起来,丝帕滑落下来,上面的血迹渐渐淡去。纸人逐渐透明,发出幽幽的蓝光,从桌上跳到地上,一点点长大,变成与常人一般大小,只不过只有人的轮廓,浅浅的一点蓝光,没有内在,浮在空中,动了动胳膊和腿。凉玉语气温吞地嘱咐:“去清章殿,藏剑阁,看看温玉把华蓉放在什么地方。”纸人原地转了一周,倏忽消失在空中。“这纸灵不在六界之中,温玉纵使修为再高,也发觉不了。天上地下,唯独我死了的父君和我会折纸灵,要探听消息,谁都不行,只能让它去,让我来。”凤桐深深看着她,眼里由愠怒变作无奈,他垂下眼眸,不说话了。他心里静静想,不怪她。那怪谁呢?怪他没有能力护好她。她捡起丝帕擦了擦手,伸手出来,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好了,给我的梨呢?”凤桐眼也不抬,拈起一块,径自放进自己嘴里,吃完了才慢慢道:“不给你吃了。”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因为负气。刚才还一脸生死置之度外的凉玉瞬间垮了脸:“别生气啊凤君。”她伸手够了半天,指尖刚碰到装梨的碟子,凤桐瞬间便将它拿远了,“自己切。”“啊呀……”她凑过来,靠近他身边,嬉皮笑脸道,“凤君给我切的水果还少吗?”他一看到她眼里的狡黠神色,气也生不起来了,将碟子推到她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时候不与我生分了?”默然看着她吃瓜,接道:“今晚再听一曲引魂曲……”话音未落,凉玉瓜也不吃了,整张脸扭成一团,甚至还夸张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不要了吧……”她这个模样实在熟悉,从前多少次不愿意做功课闹到他跟前,都是这样一幅“恨不得与策论术法同归于尽”的表情。可是这次却没有夸张,她魂魄不全,听引魂曲只会浑身难受,头痛欲裂,百花楼上一曲引魂曲,能要她的半条命。风桐无可奈何,笃定道:“不行,魂魄必须要集齐。”实在没有办法,这样才能活得长、活得不提心吊胆啊。“集齐魂魄干什么呢?”她想了想,又噘嘴道,“我看引魂曲除了让我难受,没什么别的作用了。”风桐看着萧氏的脸像少女一样噘嘴,“噗”地笑了出来,笑骂:“胡说。”“唉。”凉玉冷眼望着风桐袖里那只无暇润泽的玉屏箫,喃喃道,“从前觉得它挺好看的,现在只想帮凤君撅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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