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上)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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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上)

  凉玉怅然地看着自己的牙,结束了一天的午休。鸣夏和剪秋进来给她更衣,听见她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哪个宫妃名字里带婉字的?”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怔愣。站在门口的锦冬插话:“郑家那个贵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吗?”剪秋恍然大悟:“郑贵妃出阁前确有个乳名,叫做婉婉,现在贵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这样叫她了。”她默默记在心里,又问道:“当今天子,排行第六?”鸣夏一面换着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她摇摇头,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回首对凤桐悄声道:“我竟梦到皇帝老儿跟他爱妃的寝宫里头去了。”凤桐斜睨过来,丢了个“慎言”的眼神给她,起身出去了。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折回,凉玉疑心是凤桐欺负她,站起来准备说话,只听见向来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锦冬怯怯地说道:“老太太,郑袖来了,就在门口,说是……来请平安脉了。”郑袖?来得真是时候。凉玉望了一眼窗外打着旋儿的落叶,笑道:“请吧。”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少年今年只十九岁,银冠玄袍,样貌与凉玉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一点也不凶神恶煞,也不老气横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双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甚至……有几分亲和可爱。凉玉明白本朝郑家“玄云朗月”的称呼怎么来的了,世人都好编排美少年,她从窗子里见过郑衬,这兄弟俩是一个路数的——小白脸挂。不过,想想他此前做过的事情,便让人足够忌惮。这副无公害的皮相,也许正是他的保护色。郑袖开口了:“老夫人的卧房里,一直有这么多丫鬟吗?”他随意地环顾四周,嘴角挂着一抹嘲讽,“还个个紧盯这在下,虽说在下尚未婚配,可这样……总归让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呐。”凉玉咳了一声:“鸣夏剪秋锦冬,你们先出去吧。”三人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脚下迟疑。“哈哈……”郑袖竟然笑了起来,“在下是来请平安脉的,又不是来抢劫的,怎么各位姑娘都如此紧张?”他那双桃花眼一挑,转到了凉玉脸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难不成,在下还会对老夫人怎么样?”凉玉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对着反客为主的郑袖甩了个警告的眼神,加重语气:“都出去吧。”终于屋子里清净了,郑袖环顾四周,竟然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半个身子上了塌,顺手拿起桌上凉玉剩下的半盘蛇果,接着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一面嚼,一面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这厮……她忍不住黑了脸:“郑公子不是来给老身请平安脉的吗?”少年露齿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郑衬郑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称为“玄云朗月”,原来是二人的表字所化。凉玉冷笑一声:“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个孙女儿,推月拂月拨月,若是叫郑公子朗月,万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个孙女儿怎么办?”郑袖面上略有尴尬,放下盘子,盯着她笑:“老夫人还在生朗月的气?”凉玉一个激灵,避开他幽幽的目光,尴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时与郑公子如此熟稔了?”他也不回复,用她桌上放的一条丝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横了一块软垫,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诊脉吗,请。”凉玉望他一眼,将手臂伸了出去,摆在垫子上。他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头凝思,好像真的在诊脉。她盯着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着下一步该问他些什么。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处处透着古怪,该怎样套他的话,才能叫他松口,吐出背后的人?他跟温玉又是什么关系?她被一阵异样的感觉打断。朗月的手早已偏离了该放的地方,四指轻柔地滑过她的掌心,倏忽抓住她的手翻了个个儿,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下摩挲,摸得十分暧昧。该死,这登徒子!要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在萧氏的身体里,那只手粗大,皮肤暗淡,指头上布满了长年拉弓策马练出的薄茧,手臂上呈现出鱼鳞般的失去光泽的皮质,然而郑袖不以为意,轻抚着老太太的手,仿佛在爱怜一个妙龄女子。她立即想抽开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来年轻单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瞪着郑袖:“郑公子,自重。”他用手死死压住她的手掌,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他眼里澄澄的微光,凑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扫过她的脸颊。“你给我放开!”她压低声音威胁,拼尽全力控制着通红的脸。郑袖笑得越发灿烂。门吱呀一声打开,凉玉回头一看,看到凤桐的脸,登时松了口气,也不顾他眼里幽深的意味,急忙一边使着眼色,一边灿烂地笑道:“小、小凤,快给郑公子添茶。”凤桐缓缓走近,郑袖坐得规矩,手上不动声色地调整变化,认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怀里。“郑公子。”风桐笑了笑,手里捧着茶壶,往下一倾,竟然掠过了郑袖端着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径自浇上了他的手背。“嘶……”郑袖立即一个翻身站起来。“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刚刚还在这儿呢,现在怎么不见了。”小凤低下头,怀里抱着壶,睫羽长长的,眼睛眨呀眨,还真的是一脸愧疚的模样。凉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快给郑公子赔罪。”郑袖看了看通红的手背,咬牙笑道:“无碍。”小凤飘然靠近,声音细细柔柔,“真是对不住,奴婢帮公子吹吹。”他截住郑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温良驯服。下一刻,郑袖头上猛然冒了细细一层冷汗。他强忍着伤筋错骨的疼痛,吸着气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几番,都没抽出来,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讨饶般看向凉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来叨扰。”凤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郑袖看凉玉一眼,又看了小凤半晌,称赞道:“应侯府果然人才辈出。”凉玉站起身来:“辛苦郑公子来一趟,竟然也没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顺手从桌下拿了一包预备丢掉陈茶,不容拒绝地塞进郑袖怀里,“茶是好茶,要滚水泡才好喝。”他接过茶,低下头看她半天,将茶包拿起来扬了扬,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滚水——记住了。”凤桐坐在窗边,两眼望着窗外:“你觉得这郑袖如何?”凉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闷闷答道:“不如何。”他笑了笑:“经了这么多事,还是不长记性,他让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听话,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呢,还是送羊入虎口?”凉玉理亏,低声道:“凤君教训的是。”凤桐见她服软,没再教训。半晌,凉玉抬头,看他斟了一盏茶,悠然地抬腕饮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额头和脸颊,透过柔和的小凤的侧脸,还能想象出凤君满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没有出事,他大概现在还如此悠闲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边喝茶,她披着厚厚的披风盘坐在他的塌上看话本,看到紧张之处,心跳砰砰,披风滑下去了也顾不上,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凤君看到以后,不动声色地捏个诀给她披好,继续看着窗外喝他的茶。中场休息,她蹬蹬跑到茶台边,凑到他身边吃点心。青瓦洞凤君的寝殿并不大,茶台不是按寻常套路摆在中间的,而是紧挨着窗,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压抑,他很喜欢向外看,外面是离离青草,微风拂过就有清香。但是凉玉丝毫不觉得逼仄,认识季北辰前,她喜好与凤桐挤在一处,像只取暖的小动物。她边吃点心边眼红着眼圈地看着他,含含糊糊:“杜十娘为什么这么可怜啊?”“……”他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细听清她的话之后,把盘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来的渣子,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哭的?”“太惨了……”她见他笑,越说越委屈,甚至还抹了一把眼泪,“凤君,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薄情寡义?”“……”凤桐看着满脸质疑的凉玉,反问道,“什么是薄情寡义?”“就是……就是……”“书都没读全,以后少看点话本。”他打断,嫌弃地擦了擦她嘴边的渣子,“小小年纪就变成个怨妇,这怎么得了。”她瘪了瘪嘴,不吭声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问:“凤君,你真的不觉得李甲很坏吗?”凤桐继续喝茶,眉头蹙起,看起来有点恼了。过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应声了,才道:“杜十娘遇人不淑,世上有的是良人。”他接着淡淡道:“凤凰族一生只娶一妻,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会至死不渝。”她睁大眼睛望着凤君,万万想不到从怀里时常软玉温香的凤君嘴里会认真吐出“至死不渝”四字。他转过来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眉目稠艳,“你知道杜十娘错在何处吗?”她摇摇头。那时她太小,觉得话本就是话本,看过高兴就算了,还能读出道理来?“她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别人。”凤桐点点她的额头,意味深长,“你不要这样,永远不要。”“你要靠自己,即便是别人负了你,抛弃了你,你也得熬过去——你是为了自己活着的。”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上,他漫不经心的眼眸中,暗暗含着一股一种执拗的、坚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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