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位礼(上)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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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位礼(上)

  御文仙君带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见了同来的神武真人,两个老头早年师出同门,多年没见,冷不丁碰见,都十分高兴。神武真人夸赞道:“师兄气宇轩昂,不减当年,高徒风度翩翩,颇有点师兄年轻时的意思!”御文仙君热泪盈眶,把背后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师弟,这一晃竟然几千年过去了,你瞧,师父的徒孙都这么大了!”少年生得秀气清润,绾了个发髻,垂下两条洁白的发带,一身白袍,素净得体,只是此刻紧张得憋红了脸,看起来像只大番茄。他抱拳见礼:“弟子疏风见过师叔。”神武真人称赞了几句,又遇见了赤魄神君的坐骑——白虎锦纹,青年手捧礼盒,笑容温润谦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宫,遣我来代送贺礼。”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来跟赤魄神君相熟,掀开来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笔!现在果然是年轻人爱同年轻人玩到一处,老夫讨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没松口,转手送了一个小丫头。”锦纹也笑起来,御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师弟注意言语,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头,是紫檀殿君上的遗孤,重华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提起这桩往事,两个老头便触景生情,摇头叹息。当年妖仙大战,三界生灵涂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阵,落得魂飞魄散,那时其妻重华夫人悲恸之下,身怀六甲替夫上阵,与众仙一起合力收拾战局,换得大胜。此战过后,重华夫人伤势过重,这一胎本是保不下来的,奈何重华夫人对这个孩子心中有愧,耗尽修为将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种秘法,足足将养了五百年,将凉玉诞下,带着孩子闭门不出,百般宠爱。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长到一百岁,在天宫青凤台游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盘,得了个“日后必主花神位”的谶言。当时的花神还是女仙浅修,听闻此事十分生气,差点追到天宫上来。重华夫人无法,带着凉玉躲到人间重莲山避祸,从此任何人都没再见过她们母女二人。浅修平安无事地又当了两百年花神,到了第两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寻了个机会意图行刺,浅修拖着一身重伤逃到人间,命断重莲山凉玉面前。浅修死前,心知天命难违,亦觉愧疚,将花神印和华蓉剑都交给了这个追杀了许多年的假想敌。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讲得绘声绘色,少年疏风却如同听戏折子一样,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两眼痴痴,十分入戏。一行人说笑着进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有年长的神仙也在回忆千年前那一场大战,整个星寸台嘈嘈杂杂,热闹不已。远处一群侍女都换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欢笑着清点礼物。花界十二仙还在大殿中梳妆打扮,远远地能听见殿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闭关,不能来赴这盛会,这丫头怎么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了。”御文仙君笑着提醒:“师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头了。”锦纹去呈了礼便告辞,剩下御文、神武并疏风三人继续在原地闲谈。过了半刻钟,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了。御文向远处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颤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这便来了。”话音未落,只听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小神凉玉见过御文世伯,神武世伯。”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略显娇小的少女躬身行礼,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脚踩小巧的登云靴子,通身朴素,唯独腰带上用银线绣了一幅月出东海图,浪花绘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线绣的,被祥云半掩着,极温润的一团。少女粉黛不施,脸庞稚气未脱,却难掩五官俊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仿佛里头有一头小鹿东张西望。黑发挽了个利落的发髻,额上坠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显身份的物件。两个老头趁着观礼的过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压低声音对御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带出来的孩子,礼数十分周全。”这边凉玉还未听清,一旁的疏风先红了脸。一番寒暄,凉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这位仙友。”疏风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也弯下身去,“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凉玉本来抬了头,见他行如此大礼,急忙还了个对礼,也弯下身来,“凉玉惭愧。”疏风的脸更红,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了下去,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疏风不敢。”他二人这样你拜我我拜你折腾了半晌,凉玉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疏风一抬头,便见着眼前的少女正两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额前那只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觉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清风拂过溪水叮咚叮咚:“疏风仙友真有趣。”****凉玉将各路神仙长辈拜了个遍,距嗣位礼开始还有三刻钟,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厅内。那边梳妆打扮完毕的十二位花仙从偏殿出来,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队来与凉玉见礼:“殿下安好。”说是见礼,眼神却都瞟着迎客厅内的两个男子,争奇斗艳,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季北辰坐在塌边,脸侧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过窗户打在少年脸上,他半张脸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大约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软的细毛给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丝奇异温柔,他觉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缓缓回过头来。凉玉冲他笑了笑,声音很欢喜:“北辰。”往常时候,季北辰肯定是装作没看见的。大约是因为父亲肃谨真人的关系,他总比别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冲他笑,冲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应半分,可是若只有他们两个在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会对她笑,会轻柔地哄她,会忍受她的脾气。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戏水,为此甚至得了风寒。她摘花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气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里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进溪水里,他急忙伸手来拉她。那时她突然起了促狭的坏心思,牵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气,却只是慢慢挣扎起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别闹了。”她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戴了满头珠翠,顾不得浑身的寒气,伸手撩了水,笑着泼他,他拿手去挡,那些水珠还是飞到他脸上,鬓发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开始回泼她,他们互相泼到睁不开眼睛,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热了。她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时他忽然靠近,抬起她的脸吻了上去。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她很害怕,又很欢喜,她悄悄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样纤长。他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唤:“玉儿。”她有些惊疑,他竟然这样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晕般的幸福感。他真的是喜欢她。就算让她落得个自作多情的名声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但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冲她微笑,那笑容温柔宠溺,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他的面色苍白,浅浅笑着唤她:“殿下。”她忍不住几步上前。一旁坐着的另一个人从头到尾看戏,此刻嗤笑一声,唤醒了她:“小时候还不吃美人计,长大了竟然这样没出息。”凉玉这才清醒,怔怔看着右手边的凤桐。这又是另一重绝色:如若说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阳光而愈加清朗,这位半倚在塌上、毫无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带三分清晖。黑发如墨,瞳如点漆,面白唇红,下颌尖尖。男生女相,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又总是挂着风流笑意,本来会显得过于妖气,可是他有一双颇为古典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间有一股冷冽的高傲,冲破了一边倒的阴柔。实在是个颇有韵味的美人。他身着数层靛青的素纱中单,外面一丝不苟地罩了一层白色的纱衣,以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过来。凉玉笑了:“凤君今天穿得十分齐整。”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当你是在夸我。”凉玉觉得很委屈,凤桐的穿衣风格,断断不能以俗礼约束,时常是敞开衣领,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让人见之脸红。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认识他的知道这厮真身是只凤凰,不知道的绝对以为是条狐狸。迫于凉玉的淫威,小仙们多半是不敢觊觎季北辰的,而对于凤桐确是可以肆意肖想。说来奇怪,凤桐这天人之貌本来应该招妒忌的,不知怎么却非常受女仙的喜欢,肖想着他、盼望跟他一夜风流的女仙数不胜数,而凤桐多半是来者不拒,怀里常抱着一两个美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便开始调情。这种行为本来应该是十分不堪的,可由他来做却非常优雅,非常魅惑,使人目不转睛,犹如赏画,曾“有幸”被他从外头调戏到青瓦洞里头宠幸的女仙们,后来提起他竟还是满脸酡红,一脸的幸福满足,难怪天上的老神仙们都十分恨他,称他“伤风败俗”,犹如天界的一颗毒瘤。但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已经是个谪仙了,从天宫贬到地下,贬到花界的小小青瓦洞,勉勉强强称个散仙,还能如何?季北辰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竟还温和地主动和凉玉搭话:“凉玉,听闻锦绣原来是青瓦洞的侍女,有梳头的好手艺,今日司矩病重不起,不若由她来为你梳妆?”他的声音清冽温和,如同春风拂面。原来北辰君细心起来,竟然如此温柔……凉玉只觉恍若身在梦中,只知道讷讷点头,生怕一出声就打破了这个梦境。凤桐看她痴痴的眼神半晌,满脸“没救了”的表情,摇摇头抿一口茶:“锦绣确是很会冠发,指给你以后,我的头发只能这样了。”他指的是不冠发,任由青丝披在身后。但因为对象是他,这样竟然也有种风流慵懒的魅力。凉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向窗外,天气晴好,阳光金灿灿的,她环顾四周,惋惜道:“这样的大日子,温玉、司矩竟然都病倒了,吃不了席上的点心。”季北辰面色微变,却并没有立即接话。他顿了顿,才道:“难怪到现在还没见到温玉,她怎么了?”凉玉呼了口气,跑进内室藏剑阁,拿来个很精致的剑穗,这剑穗引月光编成,饰以六颗错落的东珠,银光璀璨。她将剑穗指给季北辰看,黑亮的眼里全是愧疚:“温玉实在是傻,为了赠我这件剑穗,竟然叫华蓉剑剑气打成重伤。”约摸一个月前,温玉被梦靥笼罩,不能安睡,整个人迅速消瘦。锦绣说,这是温玉身上阴气太重,才会遭到邪物侵扰,应拿阳刚之气镇压。锦绣原来是凤桐身边的婢女,后来见温玉孤苦无依,凉玉便指了她去照顾。凉玉十分信任锦绣,因为凤桐身边的人是在天宫待过的,懂得比别的侍女多一些。她不放心将温玉放在男仙殿中,忽然想起自己的华蓉剑正是纯阳之物,于是一拍脑门,便将温玉挪到藏剑阁去了。靠近气息刚烈的华蓉剑后,温玉的病果真一日日好起来了,谁知道那一日凉玉手上的手钏生异,她赶回去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温玉忍着头痛,亲手编了个剑穗给她,本想拴在剑上给她做贺礼,却不知道那华蓉剑认主,旁人是不能碰的,温玉拴剑穗的时候,猛地叫那剑气打得内伤,竟然躺到现在也不见好。凉玉面含愧疚:“我那华蓉剑凶得很,应该多跟温玉强调几遍的。”季北辰怔怔地看着那剑穗,竟然走神了。凤桐听着听着,脸色一变,眉头蹙起:“温玉碰过华蓉剑?可是在前日黄昏时?”旁边的季北辰忽然咳了起来,一口血喷在雪白的狐裘上,凉玉吓了一跳,立即飞身上前:“都是我不好,你明明就没好全,却强要你来……”两手握住他的狐裘,用力紧了紧。季北辰忽然将她的手指攥在手里,凉玉抬头看他,少年的眸子仿佛有一片剧烈颤动的星河,在她专注的注视中,慢慢地平静下来。“玉儿,”他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一如在大石溪的那一天,一样的狼狈,和缠绵,他颤抖的手过于用力,攥得她手指有些生疼,可是她却舍不得他放开。“那日你也受了风寒,我子时起来熬了参汤,你不要着凉。”他的声音很低,她才注意到他桌上还摆着一碗参汤,只是她从没想过,竟然是给她准备的。他碰了碰碗壁,睫毛温柔地垂着,“嗯,还热着。”她两手颤颤地端起碗,看着他的眉眼,声音有些干涩:“北辰,待我……待我继了花神位,你可以……可以光明正大地待我好么?”每天都这样温柔,这样对她笑。红珠说的实在太对,有一日就想有十日,有十日就想要千千万万年。因为……实在是太幸福了啊。季北辰猛地一愣,她甚至觉得他的掌心在迅速失去温度,她心慌意乱,急忙端起碗来:“不要紧的,不答应也不要紧。”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咕咕咚咚地喝掉了,中途还呛了一下。握着她左手手指的季北辰,随着碗底参汤的渐少,慢慢地松开了手,她才发现,两人的手都被汗水浸湿了。她将空碗放在桌上,舔舔嘴唇,调笑道:“北辰君连参汤都比别人做得好喝呢。”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凝视她半晌,缓缓地绽开一个笑:“以后我会光明正大地待你好。”这一刻的凉玉恍然生出了错觉,这个对着她说出承诺的北辰君,有些不像她记忆中的少年。****镜中人红衣红唇,头顶是锦绣的平静婉丽的半张脸。凉玉对锦绣说:“今天凤君带着玲珑来了,你很想念玲珑吧,等庆典结束以后安排你们见一面可好?”锦绣灵巧梳着头发的手忽然顿住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痉挛。凉玉觉得奇怪,从镜子里望去,只看见锦绣腮边有两行清泪。“呀,锦绣,怎么哭了呢?”她喉中咯咯作响,好像含混地叫了一声殿下,却立即缄默无声。凉玉脑后的头发被她整个抓在手里,只能歪着头,疑惑地叫道:“锦绣?”“殿下怎么了?”回答她的是锦绣温柔的声音,镜子中侍女的唇角上翘,显得很欢愉,“殿下,现在要簪花冠,可能会有些疼,且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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