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月出(上)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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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拂月出(上)

  “拂月给奶奶请安。”凉玉上下打量拂月的脸色,见她眼底仍是淡淡乌青,神思凝滞,仍然没有半分改观。她叹一口气:“最近还常常做梦吗?”拂月的眼神疑惑地看过来,她向来是小心的、内敛的,此刻也只是温驯地抬了头。“那些噩梦……上元灯节。”她定定看着拂月,眼见她的脸色从白转青,瞳孔收缩,嘴唇微微颤抖起来。那一定是不堪的回忆。只是,去除腐肉,伤口才能愈合。她许久才定下神来,手指无意识地搅着帕子:“有时还会有,午夜梦回时。”她努力绽出个乖巧笑容,“奶奶不必担心,孙女无碍。”“睁眼说瞎话。”凉玉冷冷打量她。少女有些诧异,觉得今日的萧氏有所不同,可没长好的疤痕被人揭开,一旦开了个塞子,内里的惊涛骇浪就要忍不住滚滚涌出,痛得她想要喊出来。可以吗,最严厉最不苟言笑的奶奶……凉玉低眼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出事以后,你与我或你爹,说过没有?”“奶奶……”她近乎是哀求她不要再提起,“没有,谁都没有过问,谁都知道,这是……”“奇耻大辱,是吗?”萧氏冷静地接话,“你为什么没有寻死?”拂月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拂月一心求死,当时爹爹视我如瘟神,天下当我是笑柄,可是奶奶,唯有奶奶,不动声色地将拂月移到了您的院中……”从小,她都以为奶奶不喜欢她。的确,姐姐英姿飒爽,更得奶奶欢心。她与小妹,一个是羸弱的书呆子,一个是痴儿,奶奶从未对她们流露丝毫宠爱。可是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她被奶奶强硬地留在自己院中,当某一天她从噩梦中醒来,看见不苟言笑的萧氏披着睡袍站在她床边,冷冷道:“拂月,死了容易,活着却不容易。”许是因为这句话鬼使神差地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吊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她的眼泪汩汩涌出,再也绷不住平日里那副乖顺听话的表情,面容微微扭曲。“拂月,有些话奶奶没有告诉你,是觉得你年岁尚小。可是我看,倘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懂。”“你以为你父亲不在乎你,你晓不晓得,为你和韩荔退婚的哪一日,你父亲堂堂七尺男儿,在这里流泪,说对不起你?”拂月惊诧地抬头,怔怔地望着她。“你爹算计利益不假,想求兵权也是真,可是从来没有因为你出了这件事,就嫌恶你、不爱你、把你当成瘟神避之不及,他是带兵打仗的人,名声,贞洁,跟亲女儿比起来,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你没嫁人,不知道,这个世上虽然所有人都似乎把这样东西看得很重,但其实它并没有这样重要。”她扔了一沓信笺,拂月接过来看着,眼神逐渐错愕,似是难以置信。“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何一直希望你整日读书,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书中的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一样清晰。就如这信件上写的,本朝最有名的贞洁烈女,触柱殉夫的那位,其实早与家里的管家暗通款曲。再有,怡红院里的前花魁是怎么死的,你可看清楚了——为救情郎,在官府刑室里被殴打折磨致死,临死也没道一个悔字!”拂月的手哆嗦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消化。凉玉淡淡道:“你现在明白吗,女人的贞洁,跟她是否忠贞并无关系。我们活在世上,靠的不是白璧无瑕,而是问心无愧。”拂月眉心一跳,许久不曾回过神来。凉玉抚上她单薄的肩膀:“身体上的伤痕终有一日会恢复,你是个年轻人,身子好得很,现在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你之所以还觉得痛苦难耐,是因为这里还忘不了。”她伸出手指点点拂月的胸口。“你一天忘不了,它就一天好不了,一直溃烂下去,一辈子都折磨着你。”少女肩膀开始颤抖,“我……”她终于小声呼救,“我忘不了,奶奶……”“奶奶问你,在这件事里,那些人有错吗?”拂月眼里浮上一层怨恨和恐惧交织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郑家有错吗?”她仍是点头,眼中痛苦不堪。“那,你有错吗?”她愣住了,许久,恍惚着点了点头。她也曾经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姐,曾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经是春社拔得头筹的才女,赢得无数人的掌声和赞誉……要是没有那一天,要是没有那件事,要是她早一点带着婢女回来……她像小兽一样呜咽出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渗出。头上被重重拍了一下,萧氏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眼冒金星,萧氏眼神严肃,一字一顿:“在这件事里,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她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云拂月,你为何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萧氏勾起嘴角,反唇相讥,“难道事情发生,只是因为你带的婢女少了,回去的时辰晚了,走的路不对吗?假如京城所有少女都跟你一样的想法,东西两市、上元灯节,早该被取消了。”“既然是别人的过错,你为什么要怪自己?你先前的日子摆在眼前,你为何不敢继续走?”“不可能的,奶奶……”她眼神酸涩,想到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想到春社里其他女子看她的眼光,想到那些关于她的腌臜的流言蜚语,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凉玉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曾身败名裂。可你想想,除了别人的口舌,你还是那个你,跟以往分毫不差,要不是如此,为何郑衬会这样陷落?”一叠信笺扔过来,那些没有拆开的,她没有勇气看的言之凿凿,那些她不敢去触碰的幻梦。她摇头,眼神如裂帛,“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他是仇人,还是因为他妄想接近你?”“奶奶,郑家……郑家……”她心中矛盾万分,眼神赤红,心里甜如蜜糖,却又撕裂般疼痛。“拂月,郑衬不等于郑家,他不应该是你迁怒的对象。”“他在的时候,你明明很快乐。真心假意,你难道辨别不出?”一连串的发问如同利剑一般将她刺个洞穿,她苦笑起来,“……真的可以吗?”含着一丝微弱的、摇曳烛火般的希冀。凉玉叹了口气:“拂月,路是人走出来的,有什么可不可以?你不想面对郑家,奶奶绝不让你进郑家的门,把你牢牢护在眼前;你怕流言蜚语,咱们府上没有流言蜚语;你要是做噩梦,枕侧有爱人,晚上一盏安神香,又是一觉到天明……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躲着、放着、掩耳盗铃,是最没用的一种。”拂月和她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滑过无数璀璨的光辉。拂月第一次觉得萧氏的眼睛平静、寥廓,仿佛无穷无尽的一片大草原,是她从未见过的气象万千,她徜徉其中,感到无尽宽容和自由。“你敢和奶奶赌一场吗?”“什么?”“赌你若勇敢迈出这一步,往后的日子就与今日千差万别,你会比你想象中幸福。”她喉间涩然,一时间竟然受了感染,“……嗯。”****凉玉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远山叠翠,天空是蓝紫色的,万里无云。栈道上有许多人,大多是戴着草帽的挑夫,天气闷热,他们脖颈上搭着吸汗的棉布,皮肤被晒得红彤彤的,盈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她顺着人流往前走,山下有集市,沸反盈天,店家沿街叫卖,姑娘手里捏着帕子,头上的珠钗是人间时兴的样子。这街道与她平日所见分毫不差,她站在街道中央。半晌,世界忽然一片寂静。她转了个身。一切停滞下来,宛如时空静止,店家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忽然间街上的所有房子和人变作薄薄的纸片,像是带着年画儿看过的皮影一样,是模糊的轮廓,风一吹,满街的纸片晃荡。她吓了一跳,往远处看,远山就是最大的纸片,撕成了山峦起伏的样子。她由惧转惊,本能地往天上看。太阳渐渐光辉暗淡,变作彤黄一片圆圆的纸,慢慢悠悠地飘下来。万事万物因而黑暗,所有的纸片忽然碎作漫天白雪,簌簌而落,有些粘在她身上,她揭起一片,竟然是撕碎的纸屑。忽然间一股力量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扔到一处红彤彤的墙下,满面尘土,她呛得咳嗽起来。红墙微微发光,她用手扶着墙面,慢悠悠站了起来。“看清了么?”“墙”忽然说话,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墙体震颤,吓得她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这才发现,原来这“墙”是一个人,那亮闪闪的红墙面,竟是他的衣袍。凉玉立即撤了手,白着脸退了一步。仰头向上看,光晕亮得刺眼,看不清那人的脸,仅有一个在光晕中的轮廓,不知怎的,她觉得他没有恶意,只是满心畏怯。“这才是真正的折纸成灵,你已误入歧途,不可将错就错。”那声音平静威严,带着警告的意味。她蹙了眉,有些懵懂,有些不甘:“可是,凉玉没有办法,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歪理。”狂风掀过,风沙席卷,她拿手遮住眼睛,险些站立不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她的膝盖,直将她的骨头捏个粉碎,她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十个烈日在她头上顿现,炙烤她的脊背,膝下仿佛是烧红的铁板一般,要将她整个融化。她咬住下唇,汗水已经流进眼里,火辣辣的灼痛。“还不认错?”她的眼里混着泪水和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移开牙口便溢出一声痛呼,让她强压了,变作低声呜咽。汗水滴在地上,霎时化作一股白烟蒸发在空中。她嘴唇干裂,嗓音低哑,很快便咳出血来,重压之下,委屈混合着惶恐:“凉玉知错。”却立即抬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满含倔强,“可惜要想好好走,须得错下去。”那人低叹一声,又是一阵天地变换,大风鼓吹,吹散了天上的太阳,终于一片阴凉。凉玉这才发觉,这太阳也是纸做的,化作一张张小圆片,轻飘飘地落下来覆在她背上。她第一次领教这样强大的幻术,一时羞愧不堪:“凉玉有辱凡人性命,错解折纸成灵,今时的罚,来时一定全都领了。”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只是比起先前的猛烈,这一回的风柔弱弱的,倒仿佛是在抚摸一般。她抻着脖子去看,强光刺得她眼泪直流,那人的面容始却终隐在光中,看不真切。“行错几步,便领几道天雷。”那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伏在地上,“是。”有人在她背后用力一推,几乎是立即便醒了。府里上下都在午休,安静得只听得见外周的虫鸣声,偶尔有下人说话,窸窸窣窣地从廊上经过。凉玉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走到桌前,整了整先前剪好的八个沾了凡人血的纸人,想到自己那日戾气暴涨出手无度,心中五味杂陈。望着窗外的湛蓝天际,细细想了片刻,恍然笑道:“连父君也看不过去了……”她将那一沓纸人贴在胸口,阖上眼喃喃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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