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殿(上)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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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殿(上)

  “跑了,我也不想去追。”凉玉手上转着茶杯,语气平平淡淡。“跑了?”凤桐挑起眉,“这狐狸这么不亲人,还真是难得。”动物其实比人要灵敏得多,遇到身沾仙气的人,本能地愿意依偎,寻求庇佑。她伸出细细一根指头给他看:“非但如此,还咬了我呢!”他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果然见到一道小小的牙印亘在食指指腹上,她道,“算啦,先前送给季北辰一冬一件狐狸皮大氅,害了多少只狐狸的命,数也数不清,我也算是他们的克星了。又何必强求?”他的神色微微一滞。她向来如此,为了别人做得周到妥帖,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她都顾到了,触怒天王老子也在所不辞。只可惜,那个人从来没有珍惜。门外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嘈杂,二人感官敏锐,立即变了神色,隐了身形。锦冬踢踢踏踏地跑进来:“二小姐的瓷娃娃搁哪儿啦?”鸣夏紧跟着进来,四下翻找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哎呀,果然在这里。”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拈起桌上的瓷娃娃,放在掌心:“咱们侯爷送给小姐的,这下可千万别再丢了。”锦冬答应着,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门闭上了,地上的光柱转了转,消失了。屋里安静下来,凉玉幽幽低叹一声。凤桐道:“怎么了?”她垂下眼帘:“我想起我父君。倘若他还在,不知道会不会也给我买这样的小玩物。”话一出口,她忽然想到鸿渐上神也死于非命,这话无异于揭人伤口,不禁悄悄睨着他的脸色。风桐却神色如常,颔首道:“嗯,听闻巍因上神与令尊曾有旧诺,要给未出世的孩儿做一百件精巧玩物。”凉玉瞪大了眼睛:“咦,有这件事?那我怎么从未收到巍因上神做的玩物?”话音未落,忽然面色颓然,“唉,我大概是让父君生气了,他在梦中那样罚我。”“梦中?”凤桐面色闪过一丝疑惑,调笑道,“你确定那是紫檀殿君上入你的梦?”“千真万确,他非但教导我不要行错走差,还让我看了真正的折纸成灵。”他神色一凝,沉吟道:“一旦真身消弭,元神溃散,便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六界中,哪怕是梦里。你从未见过你父君造纸灵,却能见到那样的景象,想必此事是有别人借用了他的身份,专门提点你。”凉玉眼神茫然,脑中纷乱一片:“真的不是父君托梦给我?”“绝无可能。”“可是六界之中,不是只有我父君会造纸灵吗,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幻术高到如此地步……那个人会是谁呢?”凤桐勾起嘴角:“不,六界之中,能用纸灵造出天地日月的只有紫檀殿一人。那个人就是你父君。”凉玉蹙眉:“可凤君不是说……”“我问你,梦中人可是看不清相貌?”“对!脖子以上,便是一片白光。”“那就对了。巍因上神曾经造出一只精巧法器‘行渊’,据说是只一尺见方的小木盒子,可以把画面收于其中,时时重现,只是比问天镜略低一级,画面重现时,画中人的五官无法完全显现。”凉玉怔了怔:“所以,是巍因上神?那些话……”“那些话,自然也该是上神对你说的。”凉玉牵了牵唇角,却笑不出来:“……巍因上神似乎总是在悄悄帮我。”凤桐轻叹:“故人之子,应该加以照拂。”凉玉愈发疑惑:“可是,既然我父君与巍因上神是亲密故人,为什么从前娘亲从未带我拜会过他?”她也是做了花神以后才知晓,常住在问花阁里的收信小童,竟然是这样一尊大佛。他动机成迷,好像是很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凤桐笑了:“据我所知,他们确实是古人,非并不亲密,几乎是冤家。当初那一百件玩物,也是在苍山约战三日夜,巍因输了之后才勉为其难答应的。据说那一战后,巍因上神闭门修炼,说好了一百年后再打一场,一雪前耻,可是……”“可是,之后紧接着就是妖仙大战了。”凉玉眼中酸涩,“天宫众仙死伤者十之七八,其中就有我父君。”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巍因上神脾气古怪,从不与人交好,到现在为止,也还是独来独往。但他既肯帮你,便说明他是个讲情分的仙,那就还有希望。”“凤君想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可是他不是从不与人交好吗?”凤桐摇摇头,顿了片刻,慢慢:“若你还使华蓉剑,我还能指点一二,只可惜现在华蓉指望不上……要修习折纸成灵,你父君是最好的师父。一切都要仰仗那一方行渊。”凉玉眼中点燃了一簇火花:“我明白了,我去求巍因上神!”他看着她,修长手指笃笃叩击桌面,有些迟疑地试探道:“倘若他不答应?”凉玉利落地挽起袖子来,“那就死缠烂打!”凤桐眸中漾出笑意来,光芒微晃,犹如水上倒映的明月,笑容里有几分邪气的怂恿:“说得好。”****巍因做了个梦。混混沌沌之间,外面传来尖锐的鹤唳,一声接着一声,连带着翅膀拍打的声响,还有隐隐的狗吠——简直是活生生的鸡飞狗跳。他心中怒火上涌,用手扶住额头:“死狗,给我回来!”木头做的小犬,一步一步小跑过来,骨节发出哒哒的轻响,乖顺地伏在他脚边。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外头是谁喧扰?”仿佛是回应似的,远远传来了嘶哑的啼鸣,脚边的狗儿也兴奋起来,不甘示弱地汪汪汪叫起来。巍因的午休彻底泡汤,怒而奋起,将榻上外袍随手一披,大步向外走去。浮云如江堤浪涌。隐隐流动的云气间,四只仙鹤正扇着翅膀,拉着一架流光溢彩的云车。巍因素来喜好清雅,只用木头做机巧玩物,一见着镶金戴玉的物什,便觉得格外碍眼。“见了鬼!谁的品味如此出奇……”他喃喃话未说完,那金线编织的闪闪发光的车帘已被掀开,入目一道流光般的绛红袍,红得霸道,那人轻巧一跃便下了云车。被云车映得红彤彤的云气聚拢起来,似为其风华倾倒。眼前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贵不可言的气派,处处都不入巍因的眼。——他身量颀长,衣袍烈烈,头上的金冠垂下密密的珠帘,噼里啪啦碰在一处。他随手撩开珠帘,露出极俊秀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黑如曜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巍因上神。你的犬儿不大友好,吓坏了本君的鹤呢。”这人一双眼睛如此漆黑,雪面薄唇,面容原本是有些刻薄冷淡的美,但他一笑,面孔便突然生动起来,像是扑面而来的一股桂花香,带着突如其来的浓郁芬芳。巍因蹙起眉头,上下打量:“你……”浑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排斥这股艳俗的气质!原来这就是那个行事从来不知低调,驾云车,着绛红衣衫,张扬恣意的紫檀殿君上。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俗不可耐。好巧不巧,巍因身上这件随手披上的外衫,恰与眼前人一个颜色。巍因顿觉羞耻至极,话语里也带上几分嘲讽:“大约是那傻狗觉得君上这华贵的云车和拉车的仙鹤十分不搭,这才惊了尊驾。”紫檀殿一怔,旋即又笑起来,这一次笑得更加灿烂,连天色都被映照得明媚起来,他客气地接过了话头,“看来那傻狗颇有几分雅趣,难怪会那样认为了。”他说完,侧眼笑吟吟看着巍因,眼里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巍因转念一想,这厮竟然是转着弯儿骂他,真真是一点礼数也不懂,顿时怒极,几欲破口大骂:“天上地下,有谁像君上这样,用仙鹤拉云车,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紫檀殿笑了:“唔,若上神觉得这样实在不好……明天本君就放过这几只高贵的鹤,换成带彩翎子的大公鸡来,一步三唱,给上神请个早安?”“你……”“哎。”紫檀殿笑着摆手,“本君不喜欢费口舌功夫,要是上神实在看不惯我,咱们便痛痛快快打一场,也好让你心服口服——听说,上神的木头玩意儿做得不错,恰好我的孩儿将要出世,还缺几件玩具呢。”……张狂无礼!久不动气的巍因上神,只觉得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将眼前人揍得鼻青脸肿,满脑子只剩下这四个字循环滚动了。门口丢来一颗糖。此处是花界,云气稀薄的可怜,久未有人涉足的问花阁,似乎连门槛处都落了厚厚灰尘,小童抱膝打盹儿,教这清脆的声音弄醒了。糖果外面包裹着闪闪发光的糖纸,他顺手捡了起来,思绪还停留在梦里,茫茫然然地剥开糖塞进嘴里。浓郁的甜香宛如一阵香风忽然吹过——满足,连身上那股单薄的寒意,也被一股脑儿驱散了。含得只剩下小小一块,嘎嘣一下咬碎,要命!他眯起眼睛,里面竟然是酒心,一点点浓酒,带着热辣辣的诱惑滚过舌尖,酒香飘进嗓子眼里,又甜,又带着桀骜不驯的气息。他半晌才睁开眼,眼前一张笑吟吟的脸,跟梦中那浓墨重彩如出一辙,险些让时空翻覆,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吃么?”眼前人说话了。他险些一个跟头栽过去。“好丫头,胆子不小。”巍因坐在长条凳子上,两条腿晃荡晃荡,脸上挂着不甚高兴的神色。少女笑道:“小仙得罪,不过,既吃了我的东西,还请上神多担待些了。”他回头看她,见她眼里没有半分愧疚的神色,仍是一脸灿烂。这孩子笑起来时,同那人有八分相似,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生动鲜活,像无孔不入的桂花香,由不得你不接受。不过……他好像记得凉玉以前时分谦逊懂礼,现下怎么变得油腔滑调?他哼一声:“你还敢回来?”“是。”“你回来做什么?”“找上神您。”她托着腮,显然准备跟他干耗到底。巍因翻了个白眼:“我凭什么帮你?”她叹了口气,“听说上神答应父君,给他孩儿做一百件玩物,凉玉现今七百岁余,一天都无福享用……唉,这也算了,只是娘亲从小教导凉玉,做人要诚信,君子一诺,重如千斤……”“行了!”他有些头痛,心道:怪道子如母女肖父,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不讲理还能句句将人气个半死的紫檀殿。可是这么多年,没有父亲,一句言传身也无,这孩子难道是自然而然地长偏了,就因为骨子里留着紫檀殿一半的血?可怜重华夫人一个端庄冷静的正经人,眼瞎看上紫檀殿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女儿都没能养好,真是十足可怜。他忽的笑了,也耍起无赖来:“谁告诉你这件事,可找得到证人?”心里十分得意:哼,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用不讲理的法子。“谁说没有证人,本君就是证人。”他回过头去,书架旁不知何时倚着似笑非笑的凤桐,黑发蜿蜒在殷红衣衫上,金线密密匝匝绣了双凤,长长摆尾拖在地上。一双微漾的上挑的眼,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占尽了眉梢风流。美人如画,还是装裱得金光闪闪的工笔画,一笔一划都奢华。唉,又是一个红衣……当年鸿渐上神的长子凤桐叱咤天宫时,掀了五彩祥云飘然落在莲花塔上,金冠束发,罩衫随风摇摆,那面容在光晕间华美不可逼视,眉间一枚闪闪烁烁的菱形仙印,满面少年意气,座下童子跪得整整齐齐……那时这少年风华无两,引得无数女仙痴迷。他只隔窗看了一眼,就哗地闭上了窗,心中十分不忿——天宫的风气实在不好,竟然喜欢这等狂妄奢靡之风,难道又要出一个紫檀殿了?现在、现在……这个小紫檀殿和紫檀殿的亲骨肉一起挤在小小问花阁中,双双笑着看他,他夹在金光璀璨的两张脸中间,只觉得头昏脑涨,胸闷耳鸣,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指着凤桐:“你……是你教的她?”凤桐与凉玉对望一眼,脸上竟然显出一丝得意来,微笑道:“凤桐岂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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