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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敌

  回南都参加的第一次早朝,在朝会开始前的待漏院内,段胥便和方先野狭路相逢。

  原本正和段胥有说有笑的大臣们一见方先野来了,便观察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将笑意收敛了一些。

  这二人均着朱色官服,方先野衣上绘着文官的云雁纹,腰间配银鱼袋,而段胥衣上绘着武官的虎纹,他们在一群身着朱色官服的中年人之间年轻得扎眼。

  这是同年登科的状元和榜眼,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分属不同党派,斗得你死我活。若是他们俩能冰释前嫌,当是大梁未来的双璧。

  方才还在跟段胥攀谈的刑部陆大人暗自感叹,这两党争了多少年了,俨然是不死不休的势头,看来是看不到和解的那天喽。

  只见段胥客客气气地行礼,笑道:“方大人,许久不见,听说您青云直上已然是从四品户部侍郎,恭喜恭喜。”

  方先野谦虚地回礼,道:“段将军客气,这一战您力挽狂澜,率军率先越过关河,我在南都亦有所听闻。圣上钦点您归来述职,必然有封赏之意,方某在此提前恭喜了。”

  两人和气生财地互相吹捧了一番然后落座,奉行“眼不见心不烦”的六字真言,一个坐在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左边本来坐的文臣以杜相一派居多,夹了一个方先野进去;而右边坐的武将以裴国公一派为主,却坐着一个段胥。

  一时间待漏院的气氛十分微妙,传信的鸿胪寺主簿看这架势都暗自捏了把汗。

  早朝时皇上果然先将从关河以北归来的将军们大加赞赏一番,赏赐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各个加官晋爵,秦焕达加封卫国公,段胥也加封忠武将军。接着皇上又赞扬了户部筹措钱粮有功,也给了赏赐,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一场早朝下来,杜相和裴国公两边的面子都照应了。

  现如今边境稍定,听皇上的意思近几年并不打算再派秦焕达和段胥去驻守。段胥想这大约便是段成章和杜相的安排,让他留在南都这个权力中心,凭着这段经历今后或许能进枢密院掌军政。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坦途,在段胥这里却只有一声叹息。离开南都这大半年让他对朝中形势有所生疏,于是段胥下了早朝便直奔玉藻楼而去。

  玉藻楼是南都七十二楼中最为繁华风雅的酒肆,以美酒、美食、美人为三绝,招徕南都的达官显贵来此消遣,连皇上也曾驾临玩乐。南都的贵族子弟都是玉藻楼的常客,段胥在离开南都前也不例外。

  他一进玉藻楼便被小厮盛情相迎,他摆摆手道:“洛羡姑娘呢?”

  洛羡姑娘论姿色虽不是玉藻楼的花魁,但却是名动南都的才女,诗词歌赋不输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卖艺不卖身。段胥走前与她相交甚笃,曾一掷千金买下她一整个月的时间。

  小厮赔着笑还没说话,便听见有人道:“这不是段三公子?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你离开这么些日子,佳人早被那状元郎横刀夺爱啦!”

  段胥转眼看去,正是那户部尚书王大人的四儿子,恰好在玉藻楼喝花酒,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南都有名的纨绔公子。从前段胥与这些公子们也有些表面上的交情,他于是笑道:“王公子,你是在说方先野?”

  王公子不学无术,故而对这些登科及第的士人极尽嘲讽之事,每次叫方先野都是酸溜溜地喊状元郎,段胥高中榜眼之后他看段胥也不顺眼起来,仿佛是在想当初一起吃喝享乐,怎么偏你没落下功课?

  但是段胥怎么说也同他一样是贵族出身,和那寒门的方先野大不相同,王公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道:“状元郎委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好不容易有了点身份钱财,看见洛羡姑娘眼睛都直了,日日缠着洛羡。可惜花再多银子都洗刷不掉身上的穷酸气,我看洛羡姑娘有口难言,就等你回来呢!我方才看见状元郎进来,怕是又去找洛羡了!”

  段胥闻言配合着怒道:“平日里朝堂上与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要同我抢洛羡姑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挥衣袖,唤着洛羡的名字就往楼上走,王公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小厮则急得拦也拦不住。

  段胥走到楼上,径直推开了洛羡的房门,便见纱幔珠帘间,方先野果然坐在房内。二人惊讶地看着这唐突的不速之客,小厮在一边赔笑道:“段少爷!您看这次是方大人先来的……咱们玉藻楼有玉藻楼的规矩……”

  段胥径直扔了一锭金子给他:“玉藻楼的规矩不就是钱么,我今日还就要在此刻见洛羡姑娘了,方大人不介意罢?”

  方先野面上惊讶的神色褪去,他高深莫测地轻轻一笑:“段将军刚刚加封,便这般盛气凌人?”

  “若不是方大人,恐怕我还没有这盛气。”

  两人对峙之间,洛羡在珠帘后发话,她是个温婉的气质美人,柔声劝道:“两位公子何必置气,雅乐共赏亦是乐事,洛羡愿为二位公子弹曲唱词。”

  两人谁都不肯相让,便索性都坐下来听曲。小厮捧着金子又是开心又是担忧,害怕两人闹起来,对洛羡一番叮嘱,洛羡笑着应下关上房门。

  她在房门口站了片刻,确认小厮走远了,便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回到珠帘后,拿起琵琶开始演奏起疾风骤雨般的曲子。

  乐曲响亮而急促,能够掩盖大部分的声音。户部侍郎方大人脊背挺得笔直如苍松,他托着茶盏,杯盖轻扣几下后转过头看向段胥,说道:“段舜息。”

  “方大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耳边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响着,方先野皱着眉开口道:“你如此任性妄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奇迹。”

  他话里多有不满,段胥却明朗地笑笑着,说道:“不至于罢,我这命数就是逢凶化吉,不逢凶怎么化吉呢?”

  “你早晚有一天要折在里头,若是想送死,也不必劳烦我来送你去。”

  人人都道倒霉催的段家三公子,好好地当着给事中结果被调去武职,新位置还没坐热就被一本参去了边营,统领踏白军后被扔到关河北岸做饵,一路坎坷至极。

  但是只有段胥和他对面的方先野知道,除了丹支突袭这件事外,其他坎坷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中秋宴会上论对兵法,调为武职;为护夏庆生的妹妹,当街与兵部尚书之子相斗,被方先野弹劾派遣至边营。

  不过一场从头到尾排演完美的好戏。

  当段胥驻守凉州,给方先野写密信,让他想办法把他派去进攻北岸并附上作战计划的时候,方先野回信只有三个字——你疯了。没过多久,段胥便收到了秦帅让他攻击丹支领土,在北岸切断增兵线路的军令。

  方先野骂归骂,却极少拒绝他的要求,不管这要求有多么离谱。

  再后来他成功解围,方先野在南都借他人之手捅出马政贪腐案,他掐好时机一纸奏折送上来,这一番配合便使得皇帝转念攻击云洛二州。

  “秦焕达同国公说,你先前有意遮掩锋芒,但这次在军中行事狡诈专兵,骁勇且善于笼络人心,今后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必成大患。”方先野说道。

  “我从秦帅那里可从没得到过一句表扬,原来他背地里是这么夸我的。夸人得当面夸啊,这背着人夸怎么能知道呢?”

  方先野至今仍不能习惯段胥这般嬉笑的说话风格,便冷声道:“你认真点。”

  段胥收敛了原本玩笑的神色,他说道:“户部尚书大人最近交给你的赋税账目里埋了陷阱,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你若没看到他便会抓住你的失职,你若追查下去便牵扯到裴国公儿子家侵吞田地的事情。你多加小心。”

  “我前段时间查出几笔数额不小的亏空,以此威胁于他,他对我自然怀恨在心。”

  “你还威胁他?”

  方先野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段胥,似乎无言以对,他指向军营的方向:“你可知道这一场仗烧了多少钱粮?户部在杜相手里,早扯着嗓子喊国库空虚无钱无粮。若不是我抓住户部尚书的把柄,逼得他让他庇护的那些江南富商们捐米捐粮,你就在北边喝西北风罢。”

  这个一向清傲温和,坏话也会说得像夸赞似的的方先野,每次一见段胥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贯是冷言冷语。段胥时常怀疑方先野在朝堂上与他作对的那些精彩言论,到底是演戏还是发自肺腑。

  段胥与他碰碰茶碗,道:“你在户部多有不易,辛苦了。”

  “你少给我写点信,兴许我还能少辛苦些。”方先野不吃这一套。

  段胥要做的事桩桩剑走偏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命丧黄泉。即便是装作针锋相对,也不需要做得如此逼真,方先野几乎肯定段胥就是喜欢刀口舔血的感觉。

  段胥果然笑起来,他说道:“我打起仗来就是这种玩法,能赢不就行?你习惯了便好。”

  他这番并不打算改过的表现让方先野无话可说。

  二人交换了军中及朝堂上的诸多情况,一番排布下来,段胥也不知怎的想起贺思慕,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抽离而出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

  从贺思慕这样千百年寿命的神仙鬼怪来看他们,不过几十年生命的凡人步步为营筹谋策划,或许非常可笑,便如他们看罐子里腾挪跳跃的蛐蛐儿一般。

  他并不觉得这一生筹谋有何错处,但他也不能阻止贺思慕觉得,他这样的一生并无意义。

  段胥这番出神立刻被方先野所捕捉,他叩叩桌子道:“你在走神?”

  “我在想……前几天你是不是和静元见面了?”

  “嗯,在金安寺躲雨时偶遇。”

  “你喜欢她吗?”

  方先野热茶呛了喉咙,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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