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寸台(中)_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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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寸台(中)

  星寸台上有丝竹声,渺远的,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宛如丝丝缕缕不可捉摸的香气。少年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倒酒,自斟自饮。他眉宇冷淡,轻微不展,眼里有一道闪烁的亮光,映着雪一般的月色。一人独饮,世上最寂寞。月光打在石台之上,微微虚晃,白玉柱林立,发出淡淡的晕光,映照他的侧脸。他才要拿起酒杯来,手蓦然顿住。眼前一袭白衣,裙摆拖地,柔纱似月光。月光下她恍若透明的脸,和扇子似的眼睫下一片小小的影。他笑一笑,继续饮酒,酒杯见了底,他才缓缓开口:“见我一人无聊,专程来陪伴?”他笑着看她。面前人不答,像虚虚一道影,站立片刻,回身缓步而行。她身上没有玲珑珠翠,头上没有钗环,只是在发顶微盘,黑发服帖地垂在腰际,拖着长长的裙摆,像一缕烟一样慢慢前行。他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只是手有些抖,“你过来,陪我喝一杯。”她并不停歇,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挪到尽头,隐在暗处。黑夜像是粘稠的墨,倒倾下来,外面隐隐有远方的丝竹声响,应该是热闹的节庆,可是飘到此处,就成了孤凄的几句残歌。她默然立了半刻,返身出去,他倚在一只石柱上,闭眼假寐,腿边是一只镂银酒壶,还有一只翻倒的酒杯。她站定在他面前,眸光沉沉。她要扮演的是一个幻影,可以保留原有的样貌、习性,徘徊在生前走过的路上,但不能说话,也没有思维。她兵行险着,在邻近他的一座玉石柱上,也就地坐下来,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缥缈。他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她的脸。风送来一阵一阵的歌声,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肤色白若透明,长睫弯弯,眼睛一眨不眨。“我用一千二百年,从地仙修成上仙,天地河流,归我统摄。”他的语气轻轻,透着一丝自负,抬头抿一口酒,“为这一日,我盼了千年。没有人懂天罚的滋味——尤其是你。他认真打量她的侧脸:“星盘所定的幸运儿,无功无禄,坐享其成。”他嘴角勾起,眼里是浓稠的恨意,“你不懂。”原来她百般体贴,百般怜惜,症结仍在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可是,你又如何懂我?败在天命?天命无情,她只是输在人心。凉玉眼中有淡淡的自嘲。“我与她才是一样的人,要踩着累累尸骨向上攀援。倘若世人知道,定然认为不耻。可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因为,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输了,你说,如何取胜?”他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星寸台上,无人回应。凉玉坐得僵直,寒露打在她的衣襟上,凝结在她的额头,发丝微微濡湿,忍不住想打个寒噤。她突然满心疲倦,想念凡间舒适的夜晚,想念……想念凤君温暖的怀抱。“世上没有几个人干净。干净的人,活不到最后。”他紧紧攥住酒杯,指节发白,捏得手指轻轻颤动,眼神快意而嘲讽,“所以你死了,你输了。”他仰头,酒壶里倒尽最后几滴酒,被他咣当一声甩在地上,“可是我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如我所愿。我与她每天都在一起,可是却像隔着十丈远,相敬如宾——不该是这样。”他喃喃质问,“你说,要我怎样才行?”她扶着白玉柱,缓缓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法力的躯壳娇弱,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脚都麻了。她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瞥见不远处,凤桐负手而立,正隔空看过来,因怕人察觉,只留了仙障,身影一闪而过。她心里倏忽一阵甜,不觉朝着他的方向笑了笑。季北辰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你放心,我过得很好,比你在时好得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有些许想不开罢了。”他忽然看见她面容朝前,慢慢浮上一个极天真欢喜的笑容。蓦然恍惚,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了,这一双清澈的眸子,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了?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倏忽泛上一股连带着酸意的焦躁,“等等!”那脚步不停,消失在风中,不为任何人停留。在那幻影消失处,她是不是怀着这样熟悉的笑容,奔向他的影子?而那不过是……过去的幻象,而今,早已经没有了。他坐在原地,颓然笑了笑。大约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她就是他的代价。一枚让他弃掉的棋,他丢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再也别想把一地粉末再拼凑起来。****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白宣被推得张张散开。修长手指拢了拢边角,将纸张比齐,顺手拿起一只墨玉的镇纸压在上首。才提起笔,又是一阵风,哗啦啦地掀起了露出的边角,在空中一翘一翘,像个不听话的孩子。“祈年。”他停了笔,无可奈何地唤道。小童噔噔噔地跑进来,踮起脚尖,吃力地合上窗。小手压在窗棂上,倏忽大惊小怪起来:“不对呀,神君,我方才关了窗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想了想,又肯定地强调:“神君要誊字,关得严严实实的。”疏风无奈:“大概是风吹开的。”祈年也习惯主人的好脾气,也不客气,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委委屈屈地踢踏出去了。疏风摇摇头,提笔继续,忽然听见咚地一声轻响,侧耳再辨,又悄无声息。他顿了顿,想接着再写,笔下忽然哑了墨,拉出一道难堪的留白。他搁笔起身,又是咚地一声响,咚咚咚,从窗外传来——原是有人在敲窗,他凑近细看,那人又不敲了。他疑心是祈年闹脾气,唤了一声“祈年”,外面默默无声。他推开窗,见祈年一张幽怨的小脸,“嗖”地一下闪到了墙边。他侧头去看,那厢是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只低低地叫一声“神君”,似含了无限委屈。左右不想再写,疏风笑了起来,“你等等。”他抬脚便往门外走。似乎听见背后“咚”的一声,他顿了顿,却没顾上回头。走到宫邸窗外,空无一人,若不是墙根上印了个小小手印,他几乎要疑心刚才是自己的幻觉了。“祈年——”他唤道,踏着地上的青苔,撩摆小心地往他的住处找去。凉玉从窗口跃进室内,桌上还有疏风写了一半的文书,屋里幽幽的墨香,两尊麒麟兽高大威武,袅袅生着仙雾。她转到书架处,快速翻找起来。“我当你想了什么办法,原来就是这样。”凤桐侧身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玉屏箫,嘴角一抹嘲讽的笑,“算算时间,最多半柱香,他便要折返。”笑是笑了,他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凉玉一溜烟地打开书架上一字排开的木盒子,同样毫不羞愧地回话:“好像是太粗暴了些。”书柜里的盒子毫无章法,大多都是明珠宝物一类,随手搁置在架格上。她皱了眉头:“没有我熟悉的东西。”转身往书桌上找,抽屉里,桌面上,连那墨玉镇纸都拿起来瞧了瞧,虽然好看,但她发誓以前绝没见过。“想来重要的东西,只有他知道放在哪里。”她若有所思,将动过的东西归位。凤桐执萧,引魂曲刚起了个头,凉玉捂住心口,冷汗涔涔而下,双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他停了下来,将她拉起来,笃定道:“就在这间屋子里。”她有些急了:“可……究竟是什么东西?”黏黏腻腻的青苔一路印下他的脚印,期间一座小小的白房子,就是祈年的居所,疏风叩了叩门,好言好语地唤道:“祈年——”里头没声,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生我的气了,还是肚子饿了,总归不是想阿娘了吧?”伸手一推,门吱呀一下开了,小童四仰八叉地睡在塌上,盖了个被角,还轻轻打鼾呢。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肚子,祈年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一脸懵懂疑惑地看着他。疏风怔愣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迅速道:“祈年刚才没有敲文渊阁的窗户。”“窗户?神君怎么又提这个……哎,神君!”疏风沉下脸匆匆返回,衣摆扫在青苔上也没顾上撩,心里还微有些打鼓。天宫议事,道近来是多事之秋,他文渊阁虽然并非机要之所,到底也有几份要紧的名录,疏忽事小,失责事大。“哐啷——”他推开门,心怦怦直跳,窗户紧闭,室内空无一人。他缓了步子走到案前,之前写到一半的文稿,依然留着出墨不畅的一笔。他微微松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提笔蘸饱了墨。目光却忽然落在面前的镇纸上——这墨玉镇纸有两端,有云纹的一端向上,是他一贯的习惯。他目光微微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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